“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果真是多少年还是这几个字,这个年过八十的“老顽固”停下了手中的毛笔,在白瓷碗沿舔走了些许墨汁又颤颤巍巍地将笔安放在笔架上,一双干枯的手上黑斑点点,皮肉被沧桑的年月风干,青黑色的筋像一根老树根沉沉地攀着大地,大拇指上戴着一枚刻有“匡”姓的扳指,闪着光辉。白发苍苍的他着一身棉绸白衣像极了清风道骨的仙人,难以想象前半辈子的他还是个在田地里打滚的农民、部队食堂里做馒头的小兵、到后来的小地方机关干部……几十年如一日地在人生大道上的摸爬滚打,可五十岁一退休又仿佛回到了解放前——种地的农民。
他面前的这张宣纸也似被年月无情地风干了,露出沧桑状,端端正正的楷书像是他前半辈子训过的兵,一个个谨慎小心地观察着敌情,也似率千军万马的将军上前线那般有股雄姿英发的风采。“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了了十字却无比深刻地概写了他八十多年的人生经历,书下了一段浸血浸泪的往事。
他姓匡,名祥生,1937年生于湖南小山村——大泉村。哇哇坠地之前他的母亲还在大泉桥那头山丘上挖地种来年的小麦,“下大雪吧!下大雪吧!明年就有面糊糊给满崽吃了”。响晴的太阳高悬头顶,她边说着边用任劳任怨伺候家里男人、给妇女接生、洗衣做饭、干过无数农活的双手轻轻地抚摸过她的肚皮,肚皮里是她的满崽,快生了快生了。这双皲裂得不成样的手每一次抚摸都像是在用鞭子一鞭一鞭地抽打着肚皮里的娃娃,在催他快快出生快快出生,出来受这无穷的磨难吧。
晌午娃娃落地了,是个儿子家里排第六。前五个都是儿子,那年鬼子提着尖刀进了村,他用他刚出生的眼光打量着这堆枯黄的稻杆,稻杆外的女人慌张地在往自己的身上浇大粪,他显然被这种怪味熏到了。他要哭了,他刚咧嘴他的父亲一巴掌却扇晕了他,他刚出生的第一重磨难的确是来了,来得有点早啊。他的父亲和村里的男人一样手无寸铁,只能用这坚硬的胸膛来抵抗鬼子的尖刀,守住村里的妇女、孩子、老人。“孩子他娘,就取名叫祥生吧。”在这紧要的关头一生安祥成了全家人的愿望。
家里前几代都是在村里出了名踏实能干的庄稼人,脚踏实地地守着种有一家人口粮的几分地。到他这代貌似也拖不了如此的命运,五岁时跌跌撞撞地就随着大哥们下了地。父亲去世了,家里至少有五个像模像样的男子汉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可别忘了他们背后还有一个精明的女人打点着细细碎碎的家务,勉强维持生活。那天晚上他的母亲破例点燃了煤油灯,“满崽,明年你去上学吧。”她一脸慈祥地用那双粗糙的手抚摸过祥生的头。他的母亲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和农村的众多妇女一样十多岁时就在唢呐敲锣声中从这个村嫁到了那个村,她见过的世面不过是三五里路中的山野、田矿,于是从此便把一生托付给丈夫,丈夫死后交给儿子们,平凡一生,劳累一生。
是怎么样的境况竟让如此妇女想到让孩子去上学?“竟然一生安祥总不能让你继续守着这三分田地吧,累死累活还是穷困潦倒,去上学去上学,将来给国家办事。”照他晚年时的回忆,他娘当初是说了这样一番打破常规的话的。穷困潦倒、生活危急到底是这样的境况,迫使人不得不去做出些改变。“家里大儿子的婚事你是怎么想的,堂客肯定是要讨的,家里没钱你满崽怎么上学?家里婆婆发话了,四十多岁的母亲在这位老人面前畏畏缩缩,倒像个受气的小媳妇。
“钱可以借,书一定要读。大崽讨堂客让他自己想办法,没本事就不要讨堂客。”这个小媳妇低着头嘟着嘴转头就跑了。无论如何也打消不了让满崽上学的念头,农村里有句俗话说:“娘最疼满崽。”这种疼法不算溺爱,多给他的孩子一条出路是这个还被关在封建思想牢笼的女人、这个自幼缠小脚的娘所唯一能做的。
为了供细伢子读书,这个中年妇女迈着不灵活的小脚去地里挖土豆给孩子上学吃。一家家去敲门低头借钱,受了不少闲言碎语。“祥生,你娘虽然不识几个大字,道理还是懂得的,你要记住一句话‘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好好念书啊!”老人站在我面前笑着又说了一遍他母亲说过的话。
他的母亲不爱精打细算,可生活逼迫她、重担压着她,她只得去做这些无数她不喜爱的事。她每个月月初就已经将每个孩子每个月的口粮都规划好了,多一口没有,少一口也不会。在那个饥饿的年代,一个简单的“吃”字偏偏就是维持家庭和睦最难的一件事。她对满崽疼爱,对大儿子苛刻,在这些个粮食紧张的岁月里,她硬生生将心磨出了棱角,于是一咬牙将大儿子赶出了家门,她湖南女人的泼辣与蛮横在这动荡的大社会里算是派上了用场。她也是勤劳节俭的好母亲,哪怕从她嘴里省出只有一口粮,她都要去做。她将家里所剩无几的米熬成了粥,她撇去自己晚上的一顿,给整日在地里忙农活的孩子多添一碗饱肚子。脸色蜡黄、骨瘦如柴的她也要笑着说:“崽是自己的,他们要吃的苦在后边呢,不用在我跟前讨苦吃。”
这日子呀熬一熬就会好了。
七八岁的祥生就这样背着他娘用破布给他缝制的书包去上学堂了。那时的学堂没得条件住宿,山路三十里到镇上,他娘就给了他一根火把;那时候的学堂不提供午饭,他娘就从饭炉子里掏出两个土豆给他揣兜里,在黑黝黝的山坳里能清楚地看见凌晨的几颗孤星,和一个走路一瘸一扭、举火把的矮小子。若是碰到下雨,没有雨伞的他举不了火把,天上没有孤星,路上没有人家住,冒着滂沱的大雨也要摸黑前行,一个不小心滑下山去真是要命的事,常常摔得脑袋流黑血。浑身是伤的他,每日在上学前还得去寻猪草喂猪,接着又浑身是伤,上完学堂回到家还要去伺候他九十多岁的奶奶。天完全黑了,他才有时间去顶着微弱星光读书,他上学的磨难还不止于此。
祥生能写一手好字,也能背几首古诗,村里的婆娘们便愈发心生妒忌,“那个死寡妇养的个个都是崽,在村里出了不少风头了,她的崽倒是给她省心咯。”于是一天傍晚她们告诉祥生大泉桥下的猪草长得可多了,让他上学前去扯猪草喂猪,春风依旧料峭,但河上的冰解冻,河水异常凶猛、湍急,滚滚河水透着渗人的寒气,像一窝正在捕猎毒蛇,密密麻麻,一双双冒寒星的眼、无数颗噬人的毒牙。泥地湿滑,祥生像是被人套住了双脚,身子往河水里栽去,七八岁的孩子在水里挣扎着,袄子单薄人浮不上水,常人说:“最毒妇人心。”她们竟然把这样的一己之私加害于一个孩子身上,真不怕遭报应啊。祥生被放牛的老伯从河里救起,呛了不少水。他醒来时已在家里,高烧三天不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的母亲没钱请医生看病,也靠不了村里的妇女们,她泼辣在这跟前又没得用了,她紧咬牙关,到关头上也不曾有过慌乱,让她的儿子背着祥生去镇上寻他大哥,总有办法的。去到了镇上,这个妇人见过的世面又多了三十里。
死里逃生,死里又逃生。祥生的一生不算安详,倒也算安详,命硬到阎王老子也不敢收他走。
祥生是我爷爷,至今我也未曾晓得曾奶奶的姓名。或许爷爷永远都记得只不愿提起,可是我的名字里至少也有他全部的希冀;或许也是一种思想的传承,这种思想从他母亲来,“韬微”二字——文治武功、一生平安;或许真是如此思想,爷爷勤俭节约一生,将“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继续传承。
祥生十六岁他娘就倒在地里再也没醒过了,“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啊……去给国家干大事啊……”他娘说了无数遍的话让他开始背井离乡,当兵是条出路,读了几年书的的书呆子承着他母亲教给他的胆识和果敢踏上了当兵的路。
十六岁的祥生高高大大、有副好模样、又有点学识,可无边际的战场不是屋里几块田说谁能上就能上的,尽管他高高大大但不够威猛,吓不住敌人,于是他就被安排在后方当个小小兵,在部队做够几年的馒头、种够几年地也就退伍了。可他偏偏就不是个服输的人,他瞒过司务长将脸抹得黑黝偷偷上沙场练操、打枪、搏斗……书生毕竟是个书生,一个大高汉子冷不丁的给他来了个过肩摔想灭灭他的锐气,像七八岁的那次坠河,晕头转向、浑身难受,竟不想摔断了手肘。在磨难面前咬咬牙关就过了,他将手肘藏在军大衣里,映着月光溜出了宿舍,又开始练操……无论是后面的乘船去东莞部队军事演习,走了十多个小时的水路,呕出的的胆汁用盆来接,他眼睁睁地看见手榴弹炸伤了他的战友,而这些经历他对我们孩子都是一笔带过的。
他将自己的求学经历毫不犹豫地传授给我们,可这些社会经历却闭口不提。他想要他的孩子们安安稳稳地当个读书人,成为国之栋梁,可他也有私心,孩子是自己再怎么样也不愿让他的孩子们受着人生的磨难,被外头的风雨无情地鞭打着。
他像他娘一样记住了所有对他有过帮助的人比如那个放牛的老伯、每一位借钱给祥生读书的乡亲……他用自己的微薄之力、用无声的行动教导我们要去帮助那些生活贫困,深处困境的人。每个人都是在苦难中打滚,在苦难中相互扶持,他娘用六十年时间悟出的人生道理,一点一滴地渗透在生活里,由她的孩子、我的爷爷祥生来领悟,然后传承。(匡韬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