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母亲的文字我留下过很多,由“我的老师”想到母亲,是因为母亲在少年时代给予我的财富积累。少年的成长,不仅仅是在课堂。
母亲本身是一位老师,一位一辈子的乡村小学老师。她没给我上过课,却完成了对我的课外塑造。
我本来是一个城里孩子,刚在城里读完一年级,母亲就把我和弟弟带到了乡下,那是上世纪的六十年代初。乡村的学校是和乡村血肉相连的,它就是村庄里的一个大家庭。我妈在学校的家就像个农民会所,一般是晚上,上门的农民三五成群,进门就有人去抓饭锅盖,有锅巴就抓起来往嘴里塞,“嗯,今天的捞皮(锅巴)好呷!”妈妈晓得他们那张嘴,煮饭时总多添一把火,而且吃饭时不准我们动锅巴。家里只要有多余的旧衣旧裤,妈妈也会送给他们。其实并无多余,只不过是我们自己身上多几处补疤或者冬天里少穿一层而已。那时我们一家四口就妈妈一个人几十块钱的工资,还得给城里的爷爷奶奶纳点“贡”,妈妈竟还给读不起书的孩子垫过学费。
那时没有什么“献爱心”表彰,倒是有一个晚上真的很隆重,家里突然挤进来一屋子的人,一个个争先恐后地高喊“周老师”!原来这高峰小学门前要修公路了,全区各个公社集中了一批来修路的民工。妈妈几十年在这个区的学校当过老师,民工里有四面八方的学生,听说周老师在这里,放下铺盖就“哦呵”一声来了。
妈妈也应该算土改干部,一解放她就当老师,一开始就在新化县高峰小学。她一辈子没有进步,退休前又回到高峰,这是因为文革中一次教师回原籍的行动。妈妈是城里人,却习惯了乡间气息,要求回到投身革命最初的摇篮。这当然为组织解了忧愁,城里的学校挤不下了。因为妈妈在乡间学校的四处辗转,我的记忆里就晃荡着一对笼箱,那笼箱长方型的,长两尺宽一尺余,不高,既可固定储物,又可挑起运输,油漆的,出现在我眼前时已很斑驳。很多的暑假,妈妈就是请一个农民挑了这一对笼箱,然后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我弟弟,说是又调到另一所学校去了。妈妈不是共产党员,却是“党叫干啥就干啥,打起背包就出发”。这种作风一生就相随了我。说走就走其实很快乐,因为心的轻松而快乐。行囊也轻松,妈妈几十年的财富就一担笼箱全装了,走起来真的是两袖清风。
我懂事的时候跟在城里的奶奶身边,基本看不到父亲,说父亲是个右派,被打倒了,也不知道“右派”是什么,被打到什么地方去了。我随妈妈到了乡下之后,才慢慢知道了父亲的经历,原来他过去是城里的中学老师,做古典文学的教学与研究,突然之间戴上右派帽子,送去劳改。听说有不少这样的妈妈离婚了,但我妈没有。后来父亲去了吉庆厚皮垴一个茶场,这以后的暑假里妈妈就没让我回城里,要我去茶场里看爹陪爹。
妈妈是“三上高峰”。高峰的农民是把妈妈当亲人一样的,妈妈把我爹从茶场弄回了高峰,让他到第四生产队插队落户。妈妈感谢高峰的农民给了她面子,收留了她的男人,我们一家人就在一起了,爹就晴天雨天和农民一样干活挣工分了。妈妈帮我也置办了所有农具,她让我把自己当农民的儿子看,没上学的日子就跟农民一起出工。以前跟她在华山完小的时候,她就让我清早起床去刹牛草或者捡狗屎捡牛粪,送到当地生产队,喂集体的牛,肥集体的田。那种茅草茅边锋利,我常常刹得满手是血。妈妈说在乡里就要有乡里人的样,别像个城里的少年公子。到了高峰之后人又大了几岁,就什么农活都干,开荒啊插田啊割稻子啊插红薯啊,队里人很喜欢我,说要给我记工分。生产队的工分是有规矩的,一要社员资格,二要定底分。每天又根据当天的劳动评工分,那是一种绝对的民主,对于我来说记分的时候就像过节一样快乐,因为那是对我劳动的认可。老乡们没有认为我是在抢他们碗里那一勺粥,而是周老师看得起他们。收获季节,生产队让我按工分参加分配。有一次我得了三毛八分钱,我捧回来交给妈妈。妈妈说这是你的劳动所得,自己留着。
妈妈还给我备了砍柴工具。那时基本是柴火生炊,砍柴只能砍灌木,也是个技术活,爬山跳坎,披荆斩棘,藤条缚柴,扦杆挑柴,都要理手。我脚踏草鞋,腰系弯刀,有形有范。有一次一刀砍在了食指的关节,能看到白森森的嫩骨,也没当回事。现在看到这些伤疤,纪念章一样闪闪发光!
那时的我的确走过很多的森林,还有很多的田间小路,那是晚上陪妈妈做家访。有一天一个学生逃了课,妈妈连夜家访。翻过一个岭到了一个叫老屋里的地方,没进屋就听到哭叫声,进门一看,那个学生被绑在屋柱上,他爹正拿着根细细的竹梢在他身上狠抽,桌子边还有两个扒在昏暗煤油灯下做作业的孩子。我妈扑上去抱着她学生问怎么回事,这男子汉竟一下跌坐在我妈面前:“周老师我没把这猪崽子教好。我也是您教大的,我……”妈发火了:“晓得我是你老师就快把绳子解了,有这么打崽的吗?”一问情由,妈妈也陪着哭了起来。原来这家的女人因病过世了,父亲一人拉扯着三个男孩。这父亲只有一个愿望,一定把三个崽的书送出来。为了这他把自己口里的食都省了出来,孩子们吃薯米饭,他一个人在灶台边啃红薯,孩子裤子烂得屁股都盖不住了,他把自己裤子的裤脚剪了一截。他说:“周老师,我也不瞒你,为学费钱我也搞过投机倒把,被抓了起来,说只要把钱交出来就没事了,可我要的就是那几块钱给他们读书啊,我死活不交,就被绑着游团,又关了好几天,我受这个苦就是要他们三个读出书来,可他竟然敢逃学,我做爹的没本事丢人现眼就够了,再让你们去丢人现眼宁可在我手里给打死!”那一晚,妈妈回来后一宿没睡。第二天一早,她就翻出来两件我的衣服,又拿出了两块钱。
这就是我儿时的妈妈。这就是妈妈把我从城里带到乡下的养育。没有惊心动魄,却是润物无声。我没当过正儿八经的知青,但妈妈让我做了一回真正的农民,也让我通读了她那一本忠于土地的书。她那深夜的家访给我的敬业,她那留守大山深处给我的服从与忠诚,她那一担笼箱给我的清贫,她那对父亲不弃不离给我的坚忍与忠贞,她那多煮一层锅巴给我的善良,她把我放逐到劳动土壤里给我的意志磨砺和能力击打,她把我交与乡亲给我的情素养育,难道不是我可以享用一辈子的财富积累吗?妈妈放逐我的,是人生真正的乐园!
我离开妈妈最后的那所高峰小学很多年了,但那是我心里永远的家。我也用我的能力帮助那所妈妈的学校添置了课桌,帮助那座校园竖起了旗杆。
妈妈早已经走了,走得很远很远了,应该是走到天堂了。“天堂里的妈妈你好吗,你总在梦里送来牵挂,牵挂我的脚步,牵挂我的泪花,还是炉火边轻轻的唠叨,还是山路上颤抖的白发……”
这是我为妈妈写的一首歌,这歌上了湖南卫视的春晚。(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